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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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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街道上有大約五六十個工人和學生,其中有八個女工。大約三十來人有步/槍。女工們自然而然地聚攏到柯洛娜身邊,像浪花的飛沫被漩渦所吸引,而柯洛娜也自然而然地指揮她們。有幾個女工進屋裏去制作繃帶,其餘的跟隨柯洛娜一起,將木板、鐵欄、酒桶和各式各樣奇怪的材料巧妙組合起來,形成牢固的結構,在街壘的內部,他們砌上了四級階梯,以便裏面的戰士能夠自由地攀爬上六七尺高的頂端,甚至翻越出去。階梯的旁邊由一塊鋪路石構成一個窄小的平臺,使人們可以橫向支援另一側的戰鬥。柯洛娜敲打木板、搬運材料,提高聲音傳遞訊息,以敏銳的眼光發現一切可被利用的東西。

她快樂得像是要飛起來一樣。整個街壘上除了攀上跳下的小伽弗洛什,可以說沒有誰比得上她心中的歡樂,這種快樂並不表現於外表的大笑,而是一種內心深處激情的猛然迸發。她感到自她很小時候就存在著,卻被壓抑了許久的那樣一種沖動――違抗法律、蔑視世俗,想要做什麽便去做的激情,她感到個人被群體的熱情所包裹時那種能令一滴水珠化身洋流的熱血,她也感覺到心底裏隱秘的一種因破壞和戰鬥所引起的快意。這樣的歡悅使她容光煥發,看起來比任何盛裝華服的時候都更動人。

街壘一切的準備工作都在不到一個小時裏完成了,安灼拉於是給那些漸漸完成了建造工作的戰士發放槍支、安排他們的崗位。伽弗洛什從街壘的那一頭問到這一頭,逐漸靠近了他們。

“一支步/槍。我要一支步/槍。你們為什麽不給我一支槍?”他扯著嗓子嚷嚷道。

安灼拉聳了聳肩。

“要等到大人都有了,才能分給孩子。”

伽弗洛什趾高氣揚地轉身對著他回答說:“要是你比我先死,我便接你的槍。”

“野孩子!”安灼拉說。

“毛頭小夥子!”伽弗洛什說。

正在往馬車車轅上系著紅旗的柯洛娜不禁笑了出來。她拉扯了一下旗桿上的繩結,以確認它的牢固性,而後將旗子遞給街壘頂端的古費拉克和巴阿雷。“你不是有一把手/槍嗎?”她問伽弗洛什。

伽弗洛什聳聳肩,將壞掉的撞針給她看。“你是不是有兩把槍?”他的註意力轉移到柯洛娜,突然又問她。

“所以我放棄了要步/槍。如果沒準備好武器,你就不該貿然來參戰。”

伽弗洛什嗤之以鼻,朝她扮了個鬼臉跑開了。

街壘建好了。柯洛娜低聲向安灼拉匯報了沙威的事件,安灼拉點了點頭,給後面的小街壘上加派了幾個崗哨。子彈發放下去,崗位安排起來,夜幕也靜靜地降下了。四周的街道安安靜靜,聽不見一點兒人聲,仿佛與世隔絕了一樣。只有小酒館裏面還亮著爐火,裏面盛滿熔化了的錫和鉛,正待註入彈頭模子。

柯洛娜的崗哨被安排在將近黎明的時刻。她同另外幾個女工說了一會兒話,問了她們家裏的情況,考了幾個字詞的拼寫。當天色完全黑下來,她們的心也完全定下來之後,她站起身來,要在這個街壘裏面轉一圈,看看它在夜色下的樣子。但她只轉了半圈,就看到公白飛、古費拉克、弗以伊、熱安等一些人圍坐在一個角落裏,離街壘只有兩步路,步/槍靠在身邊。公白飛向著柯洛娜招手。

“你來嗎?”他輕柔地問,語氣神態之從容,不像是在戰場,倒像是在大學的圖書館裏。

“做什麽?”柯洛娜問。她掃視了他們一眼,認得那幾乎就是ABC創立時的全員。“米西什塔今天沒來,是嗎?”

米西什塔是若李和博須埃的一位朋友,也是ABC的第二個女性成員。

“她答應不來。”若李回答。年輕人們挪動著給她讓出一個位置,柯洛娜在街壘底部的一處石塊上坐下,“我們在念詩。”

柯洛娜將裙擺攏在身邊。她坐下來,聽熱安用他那溫柔的聲音輕悄悄地吟誦:

“你還記得我們的甜蜜生活嗎?

當時我倆都年少,

我們一心向往的,

只是衣著入時,你我長相好。

在當時,你的年齡,我的年齡,

合在一起,四十也不到;

我們那簡陋的小家庭,

即使在寒冬,也處處春光妙。”

在他念詩的聲音裏,夜慢慢地徹底黑下去了。柯林斯門口點起一盞燈籠,安灼拉爬到街壘頂部,在紅旗的下面插上了一把火炬。熱安念完了他的詩作,而後古費拉克也念了一首,之後每個人輪流念了起來,甚至就連巴阿雷,也背了兩句關於愛國熱情的詩。安灼拉將火炬插好,確認了它的安全之後,從街壘的頂端下來,站在他們後面,隱在夜幕中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他並不愛詩歌,因此沒去打擾他的朋友們。這時候他聽見古費拉克對柯洛娜說:“你也該來一首。”

柯洛娜只是笑著輕輕地搖了搖頭。

“念吧。有什麽關系?我們都知道你一定背得出來幾首詩的。”弗以伊說。

“這裏是柯林斯,又不是繆尚,你不必一直對愛情避而不談。”公白飛說,“何況,到了現在,我們還有什麽好顧慮的呢?”

柯洛娜與公白飛相對而坐,她背向著安灼拉,他看不見她的表情。靜默了片刻,柯洛娜輕輕地開了口:

“我們忍受著期望的折磨,

等候那神聖的自由時光,

正像一個年輕的戀人

在等候那真誠的約會一樣。

現在我們的內心還燃燒著自由之火,

現在我們為了榮譽獻身的心還沒有死亡,

我的朋友,我們要把我們心靈的

美好的激情,都呈現給我們的祖邦!

同志,相信吧:迷人的幸福的星辰,

就要上升,射出光芒,

俄羅斯要從睡夢中蘇醒,

在/專/制/暴/政/的廢墟上,

將會寫上我們姓名的字樣!”

“這是誰的詩?”熱安問。

“某位俄羅斯詩人。匿名印在之前公白飛給我看的小報上,只有短短的這幾段,不知道作者的姓名。”

“情詩?”古費拉克問。

“你不妨將這當做情詩好了。”

“是嗎,你的情人是俄羅斯?”

“自由。”柯洛娜回答。

那之後他們又坐了一陣,待遠遠的傳來聖美裏的鐘聲,敲響了十下之後,他們便散開了,各自回到崗位上去。算算時間,軍隊和警察不會放任他們太久了,他們都在凝神傾聽著腳步聲。

在這陰森的寂靜中,突然有個清脆愉悅的聲音,好象來自聖德尼街那面,用《在月光下》這首古老民歌的曲調唱著歌兒。“是伽弗洛什。”安灼拉向公白飛說,“我先前派他出去巡邏這一帶的情況。”

緊接著就聽見急匆匆的腳步聲,伽弗洛什靠近了街壘,迅捷靈巧地爬了上來。“他們來了!”他氣喘籲籲地說,“給我一把槍!”

柯洛娜還是將自己的手/槍分了一只給他。每個人都回到自己的崗位,在後頭的小街壘上只留了一個哨衛。遠遠地聽見洪流一樣的腳步聲靠近來,在黑夜中,聽起來仿佛是千百鬼魅在朝他們湧來。人們將槍栓和保險都拉開,子彈上了膛。

腳步聲由遠及近,逼近到一定的距離之後停下了,黑夜重新歸於死域般的靜默。突然從黑暗深處發出一個人喊話的聲音:“口令?”

安灼拉的聲音洪亮高亢,回答道:“法蘭西革命。”

“放!”那人的聲音說。

遠遠地看見火光一閃,千百個槍口同時開火的光芒匯合起來,像一道短暫的紅紫色的閃電猛然劃過遠處的街道,繼以雷鳴般猛烈的子彈撞擊聲。急雨一樣的子彈傾瀉向街壘的正面,火力之猛甚至將車轅擊斷,上面的紅旗跌落了下來。

在街壘的所有六十一個人當中,沒有人見過這樣的攻勢。即使在一八三零年的革命之中,因為群眾的支持,也從不曾有過這樣懸殊的敵我差距、沒有過這樣兇猛而整齊劃一的進攻。畢竟一邊是學生和工人,另一邊則是久經訓練的正規軍。誰都不禁感到對面的震懾。

“同志們,”古費拉克喊著說,“別浪費彈藥,讓他們進入這條街,我們才還擊。”

“首先,”安灼拉說,“我們要把這面紅旗豎起來。”

他拾起了那面恰巧倒在他腳前的紅旗。他們聽到外面有通條和槍管撞擊的聲音,軍隊又在上槍彈了。安灼拉繼續說:“誰有膽量再把這面紅旗插到街壘上去?”

沒人回答。街壘顯然成了再次射擊的目標,到那上面,無疑等於送命。最大膽的人也下不了自我犧牲的決心。安灼拉自己也感到膽寒。他又問:“沒人願去嗎?”

仍舊是一片沈默,柯洛娜同樣地也下不了決心。但她心知肚明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倘若沒人自願,安灼拉一定會自己上去。如若他上去――

她幾乎就要上前一步,然而人群忽地起了騷動。叫喊聲從小酒館的門口開始,逐漸蔓延到整個街壘:“這就是那個投票人!就是那個國民公會代表!就是那個人民代表!”

柯洛娜望向門口,看見了馬白夫公公。那老人徑直走向安灼拉,起義者都懷著敬畏之心為他讓出一條路,他從安灼拉手裏奪過紅旗,安灼拉也被他鎮住了,往後退了一步。他向著街壘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柯洛娜忽然往前沖了兩步。她的雙手握住旗桿,使馬白夫公公停下了。一個顫顫巍巍、白發蒼蒼的老人,一個鮮妍動人、金發披散的少女,兩個人四目相對,誰也沒有放開握在紅旗上的手。

“讓我去吧。”柯洛娜說,“您該把紅旗交給年輕的一代了。”

事實上,如果他當真是個革命者,是個國民公會代表,她著實沒有這個勇氣去攔阻他。可她知道他只不過是個再平凡不過的老人,沒有判處過國王,沒有參加過革命。因此她忽而感到一種義務,認為這整個街壘上,獨獨不該讓他來犧牲。“請您給我吧。”她說,從馬白夫公公的手中硬是奪下了旗幟。

“你還年輕。”

“我們來到這兒是為了勝利,不是為了死亡。”柯洛娜對他一笑。她一只手攀著木條與鐵欄,一只手擎著紅旗走上了街壘的石級。當她從黑暗中一步步上升到火炬的光芒裏,她的金發、白皙美麗的面容、鮮艷的紅唇和少女的曲線,都逐漸地被火光照亮,又在黑暗中放大了。在黑暗中的人們仿佛看到的並非人類,而是一個女神冉冉升起。她謹慎然而從容鎮定地走到石階的最頂端,將紅旗往那兒一插,平靜地掃了一眼黑暗中那看不見的一千二百個槍口。

一時間所有人都屏聲斂氣。對面的那些士兵,仿佛被這奇異又可怖的美鎮住了,又或者是面對一個少女的良心忽而發現,沒有開槍。人們從街壘裏聽見一陣模糊的低語,仿佛是對面的人們正在商量些什麽。接著,先頭喊“口令?”的那尖利嗓子問道:“你這樣一個年輕又可愛的姑娘,為什麽要來參加起義?”

柯洛娜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去,她的手在旗子上放開了。

“因為有太多和我年紀相仿的女性,從生下來開始,沒有享受過一天做‘年輕又可愛的姑娘’的幸福!”她昂著頭,高聲回答。

“放!”那人的聲音說。

但在士兵們的槍聲響應之前,柯洛娜已經一轉身,輕盈地從街壘上徑直跳下去了。子彈如急雨一般打在街壘上,自她的頭頂掠過,只擦到她飛揚起的辮梢。她一步躍到中間的平臺上,而後抓著旁邊的車轅連踏兩級石階,像小鳥兒那樣輕巧地落了地,被旁邊的公白飛一把扶住。而後一個女工便大笑著撲到了她的身上,緊緊擁抱住她。街壘裏沸騰起一陣歡呼和大笑,人們團團圍住柯洛娜,握她的手,嘲笑一無所得的士兵們。好一陣這歡聲才漸漸止熄,柯洛娜從人群中脫身出來,才看到安灼拉也對她點了點頭,唇邊帶著一絲微笑。

“好了,大家回到你們的崗位上去!”他命令道。

這命令下得當真及時!在眾人歡慶的工夫,已有一隊警察默不作聲地在黑暗裏摸近了街壘。幸而眾人服從安灼拉的命令也十分迅速,有一個人發現了,叫喊起來,於是眾人一起開槍。最近的那個警察,已經走到了街壘下方,也被巴阿雷一槍打倒了。他們撤退了,留下十幾具屍體,但起義者們不免也傷了幾個。

當街壘險些被沖破的時候,所有人都湧到前線來幫忙,廚房改做了臨時病房,傷員被搬動到裏面去。好幾個人守在射擊孔上觀察前面的情況,稍有一點醫療技能的都去幫忙救治傷員。在一片忙亂中,原先守在最後面小街壘的那個哨兵也抽身到前面來幫忙。剛剛擊退敵人的這一階段是最容易松懈的,人們聚攏在最前線和酒館內部,其餘的地方則被遺忘了。

這事實上並不是戰術上的失誤。對街壘的進攻幾乎總是從正面開始,在一般情況下,敵方常避免使用迂回戰術,不是怕遭到伏擊,便是怕陷在曲折的街巷裏。但當人們安頓傷員、清點人數之後,卻聽見後面的小街壘突然傳來一聲青年的叫喊聲:“有敵人!”

那是馬呂斯在喊叫。

作者有話要說: 註1:柯洛娜念的詩是普希金的《致恰達耶夫》。

該詩寫於1818年,由於我沒有在正式論文裏找到關於它的出版情況,暫時采信百度百科的觀點:【這首著名的政治抒情詩在詩人在世時,未征得他的同意,曾被匿名刊印過幾次,但都是被刪節過的。直到1856年,赫爾岑才第一次完整地把它刊登在自己在國外辦的雜志《北極星》上,50年之後才得以出現在俄國的書刊上。】

當然,在被匿名刊印的情況下到底刪節成什麽樣、有沒有可能流傳到法國,這個無從考據,大家請放我一馬,就當這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好了……

註2:本章關於街壘戰鬥的部分描寫、關於伽弗洛什和安灼拉的對話、熱安的詩等地方有部分引用原著語句。

註3:其實原著在他們讀詩的時候還發生過一件事,就是有個暴徒一槍打死了旁邊樓房的門房,而後安灼拉審判槍決了他。

但這章的主題已經非常敏感,我實在不太敢保證再死兩個人能不能過審,想來想去還是刪掉了這段,大家就當做這事在幕後發生了只是我沒寫到好了……

以及,我寫到這裏終於把(開文的時候就寫好的)文案寫出來了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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